@ 蔣勳:最美的情話叫“無題”
@ 蔣勳:最美的情話叫“無題”
我們有愛的渴求時,對像有時候是甲,也有可能變成乙。當是甲的時候,似乎只能是甲,可是常常發現沒有那個甲,一定會有乙出現,李商隱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把這些不確定的人物都拿掉了。他就是寫一個狀態,每一個人讀到這句詩,都嚇一跳,說他怎麼在寫我?李商隱在寫所有的人,因為所有人的情感狀態都是這樣。他寫的是生命裡面的兩難。
私情的基礎是自己,所以李商隱才會用象徵主義的方法去說“春蠶到死絲方盡”。他看到有人在養蠶,蠶長到一個程度開始吐絲,一直吐一直吐,一直纏繞一直纏繞,把自己包裹在裡面,然後死在裡面。他在講蠶嗎?當然不是,是在講自己。這句詩寫的還是“深知身在情長在”,只要這個肉身存在,煩惱、情感糾纏就沒有終結。“蠟炬成灰淚始乾”,跟一個朋友在那邊點了一支蠟燭聊天,看著一滴一滴的蠟淚流下來,就覺得蠟燭大概一直要燒成全部變成灰,蠟淚才會停止。這裡講的是蠟燭嗎?當然也不是,還是在講自己。
春蠶到死,蠟燭成灰,其實都在講詩人自己,與王爾德完全一樣是意象的投射,所以我認為李商隱是最好的象徵派詩人。象徵派不在意於講事件,不在意於講誰,在意於講生命的狀態,用象徵的方法把生命比喻出來。我們每一個人可能都是春蠶,都是蠟炬。詩人只是點醒我們生命有這樣一個狀態,我們所愛的,是一個人也好,是一個物也好,或者是一個工作也好,那個生命到底有意義或者沒有意義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這個過程中不斷地燃燒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一定講究文以載道,就會說蠟炬成灰,是因為照亮了別人。李商隱沒有這樣寫,他首先就是你自己完成了,是蠟燭自己把淚流完了,照亮不照亮別人,不是他要追求的,他不要這麼功利。文以載道的文學傳統始終無法將李商隱納入進去。“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之所以能感動我們不是因為李商隱,是因為我們自己的生命就是這樣的狀態,我們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你可能愛過一個人,愛到這種程度,你可能愛一個工作愛到這種程度。一個女孩子在生命最美的時候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父親母親照顧她一生,這也是春蠶到死與蠟炬成灰。這種情感是完全可以擴大的。
象徵主義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它描述的不是狹隘的情感,而是我們可能在不經意間忽然有所感受。比如我剛才舉的這個例子,當我在報上讀到照顧女兒照顧了三十年的父母,覺得真是春蠶到死,別人都說你看他們付出這麼多,犧牲這麼多……可是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說你生命中是不是有一個對象可以讓你這樣付出。
如果有一天你生命中沒有什麼可以讓你這樣付出,那是一個悲哀。你會發現李商隱寫的春蠶到死與蠟炬成灰,更大的意義是說生命必須要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值得付出的對象。只有有這樣一個對象,生命怎麼去受苦,都是快樂。在這種付出中,生命會飽滿,獲得意義,如果找不到這個對象,反而是悲哀的。
李商隱的詩句能在文學史上有這麼重要的位置,是因為他說出了我們生命情懷裡面最深的一個部分。台北八德路那邊有一個賣小吃的,他很得意,每次都說你只要說不好吃,就可以不要付錢。沒有一個人說這一句話。這麼多年他只有四張桌子。我從中學時代就吃他做的東西,現在他已經白髮蒼蒼,還在弄他的小吃攤。
看到他我就覺得真是春蠶到死,蠟炬成灰。這其實是一種快樂,我覺得蠟炬成灰與春蠶到死都在講熱情,而不是悲哀。我非常不喜歡一般人把這兩個句子解釋成悲哀,如果是悲哀,我絕對不會整天寫這兩個句子送給朋友。我每次送這兩個句子給朋友,朋友就說很感動。這兩句詩寫的是熱情 - 活著有沒有熱情,有沒有自己執著的事情林黛玉也是一個典型,她一生要把淚流完,她就是要用這個方式把她生命中某些東西釋放掉她與賈寶玉有沒有關係?也不重要,不可解的原因使她在熱情當中不斷燃燒。
李白的詩與杜甫的詩意像用得比較少,象徵主義最大的特徵就是用很多意象來闡述,而不是直接書寫。我覺得李商隱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可以在意象與現實的描繪當中有一點游離。“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是一個直接描述;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是像徵,然後又轉回來,在這裡可以看到他一直在做游移。“曉鏡但愁雲鬢改”,“曉”是早上,早上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鬢角已經出現了白色的頭髮,有一點哀傷,又回到了對自身的描述。“夜吟應覺月光寒”,到晚上很晚的時候,還在那邊唸詩,應該感覺到照在身上的月光已經是非常寒冷了。“曉鏡但愁”與“夜吟應覺”都是在講春蠶與蠟炬,這是一個對生命有所眷戀的人。他滿懷熱情,忽然發現前面有終結點。“曉鏡但愁雲鬢改”,感覺到時間不多了,“夜吟應覺月光寒”,自己還在寫詩。
寫詩就是李商隱的春蠶跟蠟炬,他一生就是要把詩寫完。這裡又有一點抽離,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在說,月光這麼冷,夜晚這麼冷,你還在那邊寫詩。似乎是在受苦,但因為前面有春蠶、蠟炬,我們只覺得是因為熱情。這兩句詩是詩人熱情的表白。
李商隱最有名的無題詩,是寫和女道士的關係嗎?是寫跟宮女的關係嗎?我覺得今天我們大可以把這些題目做更大膽的假設與改換。我相信裡面有一個自己的肉身存在,“深知身在情長在”恐怕是真正的主題,他眷戀的對象一直是與自己生命的關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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