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風光攝影師Lars van de Goor
《野蔓之誓》 作者:簡媜
蒲葵園子裡,蒼蘢蔥鬱,雖沒有參天之勢,卻有古木之嘆。尤其黃昏的時候,隔著一條馬路看傅園,那真是一座孤寂的叢林,時間與空間一起泛鏽了的那種。
園子裡希臘式的神廟建築,除了青苔還惦記著在廟頂織翠,蟲蟻還辛勤於石柱雕畫之外,松鼠的穿梭,風雨的嬉鬧都是偶一為之,那麼,這就是寂寞了。雖然每天鐵柵門一開,總有許多好晨跑的市民來此體操、閱報、吃燒餅油條,或者沉溺於戀愛的男子女子於樹間柱後階前,談情親吻以及其他。但是,這些熱鬧愈沸騰,傅園的孤寂愈深,時間空間都鹽蝕成一種我所喜愛的遺忘感覺。
因而,我時常在園子裡閒走,一個人探索,經過男歡女愛的地界時不聞不問,錯身於童嬉婦斥的聲浪時也不涉足。我把時間與空間遺棄。
張明祺老師水彩作品
發現一個深邃幽靜的世界。
每一棵樹都是古齡。某一座蒼勁糾結的薄葉樹(原諒我不識它的名)在纏合幾生幾代的壯幹粗枝之後已自我完成樹的家譜,那是閒花雜草不容置喙的體系。因此,這座山澗巉岩似的樹倒不像從泥土裡迸生的,反令我覺得它在大地未能孕育的年少時即已存有,這園子剩餘的空地草茵乃是它的留情。
我一直認為葉子是樹的語言:松木善於針砭,相思則一樹的夢句,愛自言自語。那麼,我說這古樹的薄葉乃哲人語,簡而深。其實,生命到了這種程度,說什麼都是多餘,所以更多時候,樹是無言,只有痴心的人才去拾葉,或者被派到傅園來掃落葉的工友一邊掃一邊嘀咕,嘀咕季節以及風大。我想,這都是人的不堪。
然後,我發現所謂的情人樹。
原來樹族之中也有愛欲生死的。這不知道是造物者偶來一筆的試探還是植樹的人存心玩笑?將兩棵不同生態、姿勢、習慣的樹苗植在一起,看看到底誰榮誰枯?植樹的人如果看到這兩株大樹在時光中相吸相吮,相護相守,融為一體的合抱之姿,一定會自慚形穢。人類喜歡在花樹草石鳥獸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而當這些東西果真擬人化了,總是比人類更純粹,這大約是蒼天無所不用心之處了。
我時常去樹下閒坐,翻書,讀或不讀,常常陽光把雙雙的葉片拓影在書頁上,形成插圖。我眷戀著樹,任它們繼續在有生之年合抱,我任自己想像,回到一個已遙遠的年代,傍著一對執手相看的有情人坐著,在溫潤如玉的陽光中聽他們討論風濤。
再過去是少有人蹟的草茵,上面疊著一波一波的水被,敢踏的人更少。因而,那棵枯死的蒲葵樹便無人挽吊了。
可是,有一條細莖的蔓藤,卻以三跪九叩的步子向蒲葵樹爬去,它一身掛著銅幣似的葉子向前匍匐,窸窸窣窣,全是心聲。
這樣的一種對遠逝靈魂的忠貞,令我感動。多少次,我特別注意它,看這藤子是不是真的想去纏繞蒲葵?而它從樹根到樹腹到樹幹,不曾在時光中反悔,也不曾在雨季裡駐足,像是一首悼亡詩嗎?千山萬水,趕赴著去尋夫君的孤魂,不忍他獨自在曠野裡冷落!
這野蔓藤激勵給我的,不是情緒,而是情操。
費了兩年的時間,藤子終於抵達蒲葵樹的盡頭,原本枯瘦鱗剝的樹幹已被纏繞得一身煙翠。只有細心的人在仰望的時候,才發現垂翼的蒲葵葉扇早已枯了,也才能了解,這生與死於空中的盟誓。
蒲葵樹與野蔓藤之外,便是行人紅磚路以及喧囂的大馬路。我不想談這些。
張明祺老師水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