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大師的傑作

2013111008:45
 



大師的傑作

有「大師」頭銜應該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我自己沒有,
但我的同學老張卻是社會公認的大師級人物。
老張是建築師,他所設計的建築全部都是有名的,⋯⋯
也是全國建築系學生必讀的案例,
有好幾個建築得過國際間的大獎。

每一次張大師的建築落成,開張的前一天,
都會有一個盛大的記者招待會,屋主不僅邀請記者,
也邀請建築師以及建築系的教授和學生來參觀,
我每次都被邀請,因為我是老張的好朋友,
他每次都一定送我一張邀請函。

奇怪的是,張大師本人從來不出席這種記者會,
他總是派他們事務所其他的重要人物代表他領獎。
雖然很多建築系學生和教授常常討論他的案例,
他自己卻永遠不解釋他的建築,
也從未對建築界解釋他的設計理念。

我當然對此十分好奇,問他為什麼從不對他的建築發言,
他的回答一直使我很困惑,
他認為他所設計的建築都不能完全令他滿意,
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建築究竟是什麼樣子。

對於一般人來說,老張所設計的建築已經是傑作了,
無論大教堂、小教堂、大旅館、小別墅等等,
都是我們驚豔的作品,老張仍不滿意,
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
我有一次就問他一個問題,在這個世界上,
有許多有名的建築,像巴黎鐵塔、聖彼得大教堂等等,
你老兄究竟認為哪一個是你最欣賞的?
他的回答居然是「一個也沒有」。

老張是不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呢?
大家都知道,一個人如果非常驕傲,當然看不起任何人。
因為我們兩人很熟,我知道老張一點也不驕傲,
他雖然從不談自己的設計,卻常常讚美別人的設計。
說來說去,沒有人搞得清楚老張在想什麼。

昨天,我忽然接到老張的電話,
說他要邀請我去參觀他的得意傑作。

這次他用了「傑作」這兩個字,使我非常好奇,
我一點也不知道張大師最近有什麼新的建築落成。
老張告訴我他會開車來接我,還要我穿黑西裝,
更令我奇怪的是,老張要我打上黑領結。

我立刻告訴他我沒有黑領結,
老張只好說他會帶一個給我,
最後他提醒我一定要穿白襯衫。

老張在下午五點半來接我了,他的車子往鄉下開去,
最後停進了一座兒童中心的停車場。
這所兒童中心的建築的確是新的,也很漂亮,
我們去的時候,天已黑了,
這座新建築被柔和的燈光照射,給我一個感覺,
我好像站在一座童話故事裡的城堡前面。
老張輕輕地告訴我:「這是我設計的。」

兒童中心內部有臥室,可惜我不能進去看,
老張帶我進入了一間很大的房間,一看就知道是餐廳,
至少目前是餐廳。
這間餐廳的牆壁全部都是木頭的,顏色是深咖啡色,
房間很高,雖然中央有大型的吊燈,
但是現在全部沒有開,卻開了所有壁燈,
壁燈放在很高的位置,極為優雅,也極為古典。

那一天,餐桌是倒U字型排列的。
餐桌其實是一般鋁做的普通桌子,但是桌布卻極為講究,
桌布很厚,淡黃色,桌子上放了大約六十份瓷盤和刀叉,
那些盤子都是鑲金邊的,刀叉也屬沉重的那種,
每一張桌上都有一個紅色蠟燭,
燭油放在一個不小的玻璃缸裡,
現在全部的蠟燭都點上了,使整個大廳的光線非常柔和。

大廳中間放了一大盆玫瑰花,也放了四根蠟燭照耀著這盆花。

孩子們走進來了,老師們當然也都進來,
飯前祈禱結束以後,要上菜了。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要打領結,
因為我和張大師都要端盤子上菜,
好在菜肴放在一個推車上,我只要夾菜給孩子們。
一共有六個人同時上菜,主菜是雞腿,
小小孩一支雞腿就夠了,
也有幾位大個子的孩子一口氣吃了三支雞腿,
有一位甚至吃掉了四支。

這些孩子的面前就是蠟燭,
他們的臉全部都被燭光照耀著,
在一片燭光中看到這麼快樂的面容,
令我很想按下快門,照一張相,
但我知道這些孩子來自弱勢家庭,
我們不能隨隨便便地對他們照相。

吃飯的時間,孩子們雖然有說有笑,
可是聲音不大,因為大廳裡放著音樂。
放音樂當然要有揚聲器,
這座大廳的四座揚聲器裝在天花板上,
像燈一樣地吊下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它們是吊燈。
音樂響了,我才知道這些是揚聲器,可想而知,
音樂當然是非常悅耳的,那天播放的是維瓦第的《四季》。

我雖然要上菜,仍有偷閒的時刻,
所以我吃了麵包和湯,也就飽了。

飯吃完,全體老師和孩子唱一首歌,
這首歌叫作〈我有平安如江河〉,
老張事先將歌詞印了好多份,所有的服務人員,
包含廚子,都進入大廳,和大家一齊唱。
看到這些孩子在燭光照耀下快樂的面容,
聽到他們響亮的歌聲,
我們這些人特別能感受到「平安」的意義。

還好,老張沒有要我留下來洗碗,
他開車送我回去的時候,強迫我和他到郊外去兜風,
他說他終於懂得何謂傑作了,
他之所以將這座建築視為他的傑作,
是因為這座建築能夠帶給他心靈上的平安和喜樂,
而這種平安來自他可以經由這座建築
親手使弱勢的孩子們得到快樂。

每一年,他都會請孩子們吃一頓大餐,
食物並不特別講究,但排場必須高級,
唯有如此,才能使孩子們感到「尊重」的意義。
他說孩子們不知道他是誰,
老師們也都答應不會透露他的身分。

老張還告訴我一個觀念,
好的藝術家一定可以將他自己表現到他的作品中。
很多人以為建築師是藝術家,
其實建築師是要討好屋主的,他也許不信教,
卻要設計教堂,
他也許很討厭那些專門給有錢人住的豪華旅館,
但仍要設計大旅館,
這一次,當他為弱勢孩子設計的時候,
他發現可以盡情地表現他的內心深處,
當然這就是他的傑作了。

我的好友是大師,大師終於解釋他對「傑作」的定義,
而我們小咖呢,我們好像不可能有傑作的。

就在我想著這件事的時候,電話響了,
我做義工家教的一位學生打來的,
他告訴我,
他考上了一所高中,對我的大學教授同事而言,
他們一定不知道這所學校,
可是這個孩子當年的程度差得不得了,
虧得我教學有方,他才有很大的進步。
對他來講,能夠上這所高中,己經使他非常高興。
我聽了以後,也替他高興,
我答應周日會請他吃飯來慶祝一下。

放下電話,
我不知不覺地唱起〈我有平安如江河〉這首歌來。
我也有過一些學術上的獎項,但每次拿到這種獎項,
都沒有出自內心深處的快樂,剛才的那個電話,
卻使我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我感到特別的高興。

我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有傑作的,
並不是大師才有傑作,
很多大師恐怕也沒有什麼傑作。
文/李家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