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傳統規矩中浪蕩、掙扎的少爺
山崎豐子的作品,無論是描繪醫學院內人生百態的《白色巨塔》、處於兩個祖國之間矛盾、無奈與難於割捨的複雜情感的《兩個祖國》,或讓人聯想到實際發生的揭發首相出賣沖繩秘辛的記者「西山」,最後身敗名裂的《命運之人》,它們共通的地方是深入描寫人性,情節高潮迭起,筆調平易近人,因此讓人欲罷不能。
因為有上述特色,山崎豐子的作品多數被拍成電影或連續劇,引起轟動或造成話題。
寫於一九五九~六○年的《少爺》(大阪話ぼんち,東京話坊ちゃん)描繪的是大阪船場賣和服襪的河內屋喜久治一生的故事。
河內屋傳到喜久治是第四代,前三代皆單傳,只有女兒。前三代店主皆係招贅,因此雖有店主之名,在家中地位低落。例如第四代河內屋喜兵衛雖年已四十八歲,在喜久治母親及外祖母面前依然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儘管第三代喜兵衛也是招贅的,在世時稱呼第四代喜兵衛時,依然以當夥計時的名字伊助稱呼,而不叫喜兵衛。
喜久治五、六歲時外祖父叫他「喜久少」,卻叫他父親「伊助」。這意味著在外祖父心目中,父親的地位還不如自己。因為喜久治將來要接河內屋的店主位子。另一方面外祖父叫自己的女兒勢以,稱呼「您」,猶如管事對待主人家的女兒。招贅者不為人知的辛酸,從上述稱呼中或可略窺一二。
當時船場有著種種規矩,或者可稱之為框架。招贅者的喜兵衛在家中無地位,但是在店裡是老闆。內眷不得干涉經營,儘管在家中地位高於身為丈夫的老闆。
《少爺》中的種種規矩,教人大開眼界。例如;喜久少的妻子弘子的嫁妝,雖有十一個衣櫃、衣箱之多,光是長襦袢就有三十六件,然而,經過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的詳細檢查之後,說「妳的嫁妝中沒有六月一日開始穿的單衣,和七月一日後要穿的紗質羽織」,因為「船場的衣服換季都有相關規定,不同季節都要按規矩穿衣服」!要弘子當天「先把這些衣櫃搬回妳家,等所有衣物都準備好,用目錄確認無誤後,再重新送來。」
規矩!規矩!規矩!
即使切蘿蔔也有規矩,只能切方形,不能切圓形。勢以告訴弘子「船場的每戶人家就連食物也有規矩」。弘子的種種行為不合於河內屋的規矩,造成婆媳不和,等到生下兒子之後,弘子被離婚,因為她已完成任務──生子,河內屋有了繼承人,這就夠了。喜久少雖心有不忍,但似乎無能為力,能做的只是偷偷塞了二千圓給離婚妻。
喜久少和弘子離婚之後,雖也想再婚,但始終沒有姻緣。不過,一輩子卻先後有了五個女人,蓬太、幾子、阿福、比沙子、小鈴。此外,還有一個不容於當時船場習俗──與女僕發生關係──的阿時。
蓬太、幾子、阿福、比沙子、小鈴都是藝妓出身。喜久少為了幫她們贖身,當然花了不少錢,一切依「規矩」。要成為側室必須到本家「請安」。「請安」有一定的規矩,不去請安就得不到本家的承認,換句話說是黑市夫人,沒有「生活費」。
側室要是生了孩子本家給禮金,男孩五萬圓,女孩一萬圓,但是必須切斷父子關係,也不能姓父姓,因為「祖先給我的名字不可以分給本家以外的孩子」。也就是說「用金錢結束和孩子之間的緣分」。
喜久治父親逝世那一天時,側室君香偽裝成看護去見最後一面。葬禮側室不能參加,只能遠遠偷看。反之,側室死了,旦那也不能去看屍體也不能出席葬禮。幾子逝世時,喜久治想去看她,喜乃制止,說「這是規矩,你必須遵守。」
圍繞喜久治身邊的幾個女人,在山崎豐子筆下個性殊異,性格突出。例如書中有一段以鞋子說明女人不同的個性。蓬太喜歡新衣服,對鞋子沒興趣,對喜久治的鞋子「從不會把手伸到鞋帶下輕輕托起」。幾子「很懂得呵護喜久治的鞋子,即使喜久治隨意脫在門口,她只要發現鞋帶上有薄薄的灰塵,或是鞋底有污漬,就會從袖子裡拿出手帕輕輕擦拭,然後收到不會被女僕踢到的地方。」阿福則每次喜久治要離開時,一定親自把他的鞋子拿出放在他腳下。
喜久治與他的女人之間的相處情況,彷彿《源氏物語》中的主角源氏與他的眾多女人。源氏對他的女人有著一份照顧之情,不會隨意棄之不顧。喜久少對他的女人生活費一定按時給,不會拖欠,而且還相當優渥。對她們至少表面上「公平」。例如:初三這一天他要見四個女人(那時還沒小鈴),「如果不在一天之內跑完,對這些女人太不公平」這固然是喜久治的「體貼」,也是「一夫多妻」者不為人知的「辛苦」。
以上談的都是喜久治與他的女人之間的種種規矩,商家之間的規矩又如何呢?
有趣的是,有一天喜久治和阿福纏綿時,突然發生火災,是佐野屋!喜久治接到電話,指示夥計馬上趕去救火,「千萬不能輸給其他商家!」「把我的救火裝備帶過去」喜久治穿上印有河內屋的短外褂和長褲,趕去救火。這是那時的不成文規定,同業發生火災時要第一個趕過去,藉以建立良好關係。
所以一切都是規矩!《少爺》裡讓我們見識種種「規矩」,有些不合人情,甚至於是無情;但是也有值得讚賞的好規矩。部分規矩讀者或許會覺得過於誇張,或以為是作者虛構的;其實,確有其事。
即使現在,日本人依然生活在許多規矩之中。那些規矩既是生活軌道,但同時也是束縛!《少爺》除了有趣,也讓人有所思。
林水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