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上看到一個老人懷念妻子的文章。文字洋溢著深情,寫他年輕時窮、脾氣壞,孩子又多,全靠妻子的辛勤與體諒,才能把孩子帶大,老了,他又多病,終年依賴妻子照顧,才能活到今天。沒想到,比他年輕十歲的妻子,突然心臟病發,一句話都沒多說,就永遠離開了他。
文章裏,老人不斷請求妻子原諒,尤其是「那年大地震」的事,地震時,老人從床上跳起來就往外衝,衝到院子裏,地震停了,才見太太拉著三個孩子跑出來,「謝謝你原諒我在危急時只想到自己,你是那麼無私,而我,是那麼自私。」老人在文章裏寫:「我一生都在為那天的事自責,我是無心的,只是一時慌亂反應,自己衝出門去...」
⋯⋯想起大學時的一對戀人,他們相愛了許多年,由學校、到社會,男孩子入伍兩年,也沒發生「兵變」,但是秀姑巒溪開放疾流泛舟,他們去玩了一趟,回來卻吹了。
「一路水都很疾,但是到了其中一段,水面變寬,水流變得好平緩,好像碧潭一樣,我們兩個就跳到水裏玩。」女生後來說:「玩著玩著,突然覺得站不穩,不斷被推著往下游走,而下面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居然沒拉我,自己拼命地爬上皮筏。」
女生露出很氣憤的表情:「人哪!不到危急的時候,見不到真情,這種男人,我不要!」
那男生也有他的道理,他說:「我不先上船,怎麼救她呢!眼看她越衝越遠,我追上她,就抓不住船,沒船,抱著她也沒用,當然先把船穩住再說。」
無論怎麼解釋,他們還是吹了。
過了幾年,我到紐約,又碰上同樣的事,也是一對戀人,一起留學、熱戀、翻臉,那天他們在曼哈頓街上走,突然一聲槍響,男生反應快,趕緊趴下,回頭看女生,還怔怔的站著,男生大喊:「你趴下啊!你趴下啊!」
「我趴下,你怎麼不拉我一把?」女孩子當場就翻臉了:「我早就被打死了!」
女孩子也是那句話:「只有到危急的時候,才看的出他是不是自私、有沒有情、愛不愛我。現在我知道了,他對我全是假的!」
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羅馬人殘殺基督教徒,把一群人抓到競技場,士兵們則拿著長矛站在另一邊。
「信基督的站出來!」羅馬軍官喊:「往前跑!看你的神保不保佑你!」
一張張堅毅的面孔出現了,男女老幼,一一從隊伍裏走出來,說「我是」,然後往前跑,被長矛穿胸,倒在血泊中。
也有許多人留在了隊伍裏,瑟縮、顫抖,說他們不是基督徒。看電影的時候,我還念初中。只是從那時,我就常想起這畫面。
我想:如果沒有那生死關頭的考驗,他們不都是虔誠的教徒嗎?他們一定都很熱心,虔敬的禮拜,經常地祈禱。
我又想,絕大多數的教徒,不都是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一生?沒有生死的考驗,也就見不出誰是「誓死不渝」、「生死與之」。難道一定要過長矛的那一關,才能見證百分百的真誠嗎?
自從讀了老人懷念亡妻的文章,我又有了深一層的想法。
我們每個人不都可能自顧自地衝出火場、衝出戰場、衝出地震中的危樓,然後鎮定下來,想起我們的愛人、親人,又衝回去救他們嗎?
當你在外面發怔的時候,如果親人自己跑出來了,他們會不齒你「這個先逃的人。」當你正衝回去,在門口遇見「他們」,他們則會感念你「回來拯救」的恩情,前後只是幾秒鐘,卻可能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懦夫與勇士,難道分界是這麼明顯嗎?
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特別報導:現代最新科技製造出來的人工鑽石,硬度已經達到九點三,幾乎跟真鑽一樣了,以前在紙上畫線條,把鑽石放上去,如果是真鑽,那線因為折射大而看不清,如果是假鑽,則清清楚楚。現在這號稱「摩星鑽石」的假鑽,一樣折射,一樣閃亮,一樣看不清,再用導熱的儀器檢驗,過去碰上假鑽就不會亮燈的儀器,遇到「摩星鑽石」照亮不誤。最後連寶石專家都說,只好用特殊的比重溶液測定了。
看完電視,我笑了,心想:何必這麼迂呢?何必追根究底呢?要是我,有這閃亮、堅硬、溫暖如真鑽的假鑽,我就只當它是真鑽,我絕不會用那麼麻煩的方法去量比重。
人生不滿百,相愛幾十年,我們何必用許多假設,甚至設計各種方法,去驗證自己的愛人?我們可以心裏知道,愛情有深淺、性格有剛柔、每個人看待生死的態度也不一定相同,所以到了生死關頭,身邊人可能棄我們而去,但是今天、現在,他閃亮、他堅強、他溫柔,如同百分百的真鑽。就當它是真鑽吧!
就在太平歲月,快快樂樂、相依相偎過一生吧!
摘錄自 《愛,何必百分百?》◎ 劉墉 著 ◎水雲齋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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