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斷、捨、離》陳文茜專欄

2015100313:45
《斷、捨、離》陳文茜專欄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的相片。
我們都生活在過去長長的陰影和甜蜜之中。

回憶,是一種「沈重」的負擔。年輕時十分親近的朋友猝死,使我突然連結回憶起那段與她重疊往來密切,雖「貧窮」但「毫不遮掩」的青春時光。它顯然是甜蜜的,揮霍的,無羈的…使今天活著的我看起來如此「無聊」「端莊」(你可以不同意)「平靜」。

如今的日子只有極少數的狀態,生命偶爾會出現驚奇的日子。生命像一只櫃,有秩序地打開它,有秩序地關起來。

嗯,我還有些堅持,但已不再瘋狂…青春好輕,輕如雲,浮如夢,夢如非真實。

連影子都沒有了。

中年真是一個複雜的圖景。我們離青春很遠,離死亡或許有一小段距離,或許很快即降臨。一位長者說了智語,人由中年邁入老年,要做到三件事:「斷、捨、離」。

斷了、捨了,也準備離了;所有你曾經擁有、享受、不捨的一切;全然一刀兩斷。否則叨叨念念,人的中年就只是個無聊的段落,活著,只等著死亡到臨的那一天。中年,若不給自己來點徹底的「搗蛋」,不過是人生瓦解的過程。

只有斷了、捨了、離了,換個方式好好活著,套句老話「從廢墟裡站起來」,中年才能活得精彩。

怎麼「從廢墟站起來呢」?一個害怕得阿茲海默症的朋友,看完電影「Still Alice」之後,立刻寫了遺囑,還上了網站購買相關中英文書籍。

我和他展開了一場辯論。

我:「你怕什麼?你不覺得遺忘此生,是件美好的事嗎?」

他:「妳會連親人都不認得,家裡的廁所在那裡都忘了,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我:「但你也可以同時忘記過去所有的痛苦及歡愉,你莫須遺憾永不復返的青春,你也不用帶著此生念念不忘的創傷原罪。你還是個完整的人,只是重新活一遍。」

他:「你這個狠心的女人,難道妳打算忘了妳的狗?」

他抓住了我的弱點。

我:「他們記得我,不會咬我。而我會以為自己突然擁有了六隻新的狗,為他們重新取名字。阿茲海默症的人只會也只有能力『向前行』,那不是我們一直高唱的嗎?」

他:「媽媽呢?」

我:「我會覺得這個陌生老太太,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雖然囉唆了一點。…我終於忘記所有母女之間長長的恩與怨。」

他:「妳的知識呢?夢想呢?渴望呢?」

我:「如果得了阿茲海默症,我可能終於戒了巧克力和可口可樂,然後改吃鼻屎。這是惟一令人擔心的事。」

最終我在書桌上丟出了一本書「M」(零年:一九四五),結束我們之間的對話。人類歷史一直在重來,複製,打碎自己,再重新開始。二戰的結束,即是歸零的過程;然後二○○一年美國聯準會及財政部「得了阿茲海默症」,遺忘引發二戰的前因「大蕭條」,解除自一九三三年以來行之六十八年對銀行的監管機制。於是二○○八年,我們又回到一九二九,迎來「金融海嘯」。這即是文明,「遺忘過去」本來是文明的一部分。

我的朋友看我扯出大歷史,有條不紊,瞬間閉嘴了。

「我們並不需要一直想念我自己」。遺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經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難達成的心願。

我們的人生總是一旦掉進深淵,即時時刻刻把自己鎖在黑暗深淵中。儘管黑暗已經離去,我們還是會恐懼,深怕「那些遺棄重來」⋯在成長的過中,舔著傷口,訴說昔日悲愴,然後憂鬱一生、甚至怨恨一生。

我從一隻領養的流浪狗「史特勞斯」身上更學會了他「選擇性的遺忘」。我的流浪兒子史特勞斯(Strauss)曾經被扔棄,沒有人知道他從那裡來,某日一個鐵環套他頭上,他被抓狗大隊逮捕,然後拘禁於黑暗窄小惡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運;等待愛,也可能等待死亡。

一天又一天收容所四處哀鳴的日子過去,曾經一度網路公告他的照片、品種,立刻有三十個人要認養他,結果抽籤那一日,却沒有一人出現。第一個命運轉折是好心的台灣「花園流浪動物協會」在他即將被處死前一天,領養了他。當時的他皮膚潰爛、腳上沾滿屎尿,身上沒有晶片,感染腸病毒⋯⋯距離今天才一年;正常狀況下,他應該經常想起那段驚恐傷心的往事吧。

但是史特勞斯到了我家後,仍然每日盡情胡鬧,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見人即親吻撒嬌⋯⋯對人不但沒有攻擊性還充滿了信賴。我甚至一度以為他可能是一隻傾向「失憶」的狗:和我之前收養的流浪狗「蕭邦」,只要打雷即驚恐萬分長達一輩子十五年,如此不同。

直到發生一件小事,我才從史特勞斯身上看到狗也有「斷、捨、離」的智慧。史特勞斯剛到我家沒半個月,我和乾女兒至朋友野溪旁的湯屋泡溫泉:乾女兒把史特勞斯的鏈子鬆綁,我正要警告她,這個莽撞小子可能跳入溫度40度的溫泉,乾女兒回:「不會吧」,話的尾音沒完,他已跳入熱燙浴池;然後立即嚇得自己爬上來。我們馬上為他冲了冷水,帶他看了醫生,還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幾點紅疹子。

近日我又重回湯屋,史先生到了門口即趕快坐下來,聞聞有點熟悉味道,然後謹慎地立即遠離溫泉;遠遠地等著我。原來,他記得的:他記得許多事。只是他比多數人類聰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須「遺忘」。「我不想念我自己」,因為某些回憶沒有必要,既然過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増添莫名的哀傷。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可愛的史特勞斯在我家,甚至毫不畏懼和家中狗群的「霸王花」南禪寺爭床。

決戰:夜間11:30左右。戰爭過程如下:

(1)決戰地盤,西施犬「南婆子」罵人,發出怒吼聲。史先生咬床上娃娃出氣。我怕生病的南婆子被當玩具,數次安撫,南禪寺仍然持續叫罵。她大病剛剛痊癒,肝指數仍然偏高,還在治療階段,怕她無法入睡好好休息:決定帶她至二樓小床睡覺。
(2)等我回到三樓,吃了安眠藥準備入睡,史先生已經睡橫的,我沒有床位了。
(3)於是我勉強側睡,擠一個小小空間,史先生卻甩了一個迪士尼玩具臉,扔到我頭上,且靠地更近,已經很小的床位,我快要掉下床。可惡。
(4)放布拉姆斯大提琴音樂,一段時間後,四個陣亡的玩具加上一個過動的玩具,史先生終於安詳睡著了。
(5)藥效過了無法入眠的我最後告訴自己:在我一整床的玩具中,終於有個會動的,而且「動很大」: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人通常一旦失去什麼,就會害怕「未來還會再失去嗎?」無法褪去的記憶與驚恐,使人的靈魂永遠藏著若干黑暗。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時間歲月的累積中,我們失去信賴的能力,失去善良的能力,失去快樂的能力。每一道過往的刻痕,摺疊著隨時的怨、恨、憤及攻擊。

因為,「我們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史特勞斯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我在前一隻流浪狗「蕭邦」死亡後七日,遇見了他,收養了他。我以為流浪狗必然是陰鬱的,他藍色的眼睛使我為他取名「約翰.史特勞斯」。然而他比我想像地快樂、自信,只跳「圓舞曲」,一個沒有煩惱,懂得捨離「過往」的動物。

「黑夜原是為愛而生,白晝轉眼就會回來」。這是拜倫的詩句,也是大自然的規律。

人到一個歲月,就要開始學會斷、捨、離。若沒「福氣」得阿茲海默症,也要想辦法做到「遺忘」的能力。「中年」本來曖昧不明,可以再生,可以求死。別嘮叨那些青春往事,某些事,回不去了;但某些事,還會再發生。

今夜,我清除了二千多張CD,空出一大片櫃子。

那裏,該擺些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