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主,我也不是公主>
陳文茜天下雜誌專欄 10/26/2015
如果我死亡之前,人們問:「這一生妳最大的成就是什麼?」我的回答可能是:「選擇熱愛巧克力。」
人的一生難免歷經傷害、挫折、出賣、恥笑…;快樂是短暫的,平庸是日常的,傷心反而是經常的。心理學研究發現,人留住快樂的感受能力,遠低於人對悲苦的記憶。於是太多的文學家以「悲苦」為其創作主題;「讓以前的事都過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兩斷吧」(杜斯托也夫斯基),「你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虛擲這個由反覆無常的命運送來的人生;不出五年或者甚至六個月,這一切都會過去。生活是單調的、灰色的,而快樂是珍奇且稀有的;惟死亡是漫長的。」(毛姆)…
這些灰色的書寫一直是文學的共鳴點,原因是人一定有挫折,公主也避不了;另一個原因,人遺忘痛苦的能力很低,所謂「愛情很短,遺忘很長」。
不只文學書寫多著墨於悲傷,佛經裡告誡人得修鍊「生命無常」,「命運的波瀾,最終最曼妙的風景,終究只是內心的從容。」
但說來容易,人依賴什麼換取從容?一般的答案是時間,或者頓悟、信仰;但我的答案加了一項,對食物的熱愛。
熱愛食物的人,往往熱愛生命;而且相對快樂。台灣2015年初突然失去了兩位美食作家,王宣一與韓良露。她們的驟逝,如搖滾界明星彗星般消逝,眾人識或不識,皆揪心哀鳴;比多數文學家的離去,還引人懷念。
她們的書寫不完全是食物本身,而是閱讀者在其篇章句語間,輪轉了渴望、與她們經歷相同的歡愉、走過類似的回憶。
透過食物的書寫,閱讀者將作者視為想像的旅程中同行的伴侶;夜裡讀者和作者共飲一杯櫻桃酒,白日和她一起歐洲老街漫步,古城追憶一段情事;某個節慶,眾人一同享受巧克力製成的吉他蛋糕。
美食的文化書寫,因此成了一種新的「文體」;我們再也勿須永遠躭溺於如下的文字:「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村上春樹),如果悲哀已如此難度,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保留下來,成為文字,存在「記憶的冰箱」。
從商但一直沒有忘記書寫的企業家張安平近日一本關於食物的書寫「鐘擺上的味蕾」則又有別於王宣一等兩名才女。他大量的閱讀,歷史的考證,多國語言的博學,使「食物書寫」又跨越另一個時空;不只成為同遊的朋友,還成了味蕾大觀世界的超級歷史文化考證導覽者。
張安平告訴我們曾經有個嘉年華的狂歡宴,稱之「肥胖星期二」 (Fat Tuesday), (他忘了向胖子們交代這個光榮節日怎麼該死的消失了)。而嘉年華的兩個英文字Mara Gras與Carnival,前者即源自Fat Tuesday的法文,後者源自希臘文,原意即為「再見我的肉」。
一個要肥,一個從此和肥佬道別。肥與不肥 (Too Fat or Not Too Fat),兩者的辯證,主導了多數人的一生。
人們對食物的需求與癡迷,不斷地改變歷史;它是「文明演進」最大的驅動力。
英國失去了美國殖民地,重點不在茶抗稅;而是「獨立戰爭」期間,英軍無法即時橫跨大西洋「有效的糧食運補」,才讓美國混混大兵華盛頓等人成功。
而中國現在經濟倡導的「重回絲路」(一帶一路),歷史上運的主要並非絲織品,而是羅馬人渴望的香料。根據史料記載,當時羅馬因香料每年的貿易逆差達一億羅馬幣,約今日十噸黃金的價值(約六兆八千萬美元)。西元六四一年,穆斯林光榮時代崛起,因為穆斯林佔領了香料貿易港口埃及亞歷山卓,從此成為最大香料「中盤商」;而和他們接頭的歐洲經銷商「威尼斯人」,也因此開始致富。
一切源於那產於印度、中國、甚至西伯利亞…讓人不可抗拒的香料;味蕾是密碼,是戰爭、是版圖、是歷史…更是一群人的歡愉。
香料之外,另一個上場的「誘惑味蕾」是酒。五萬年前,地球的板塊已撞擊成今日我們大致知道的地形,某些生物永久滅絕了,某些事情正在悄然展開。有個動物叫「人類」自非洲,往外遷徙。大約六千年前左右,美索不達米亞人以長蘆葦桿,自陶罐中吸取啤酒(感覺頗有禪意)。啤酒在所有酒類中意外地被發現,從此人找到了「心旌搖蕩」的秘訣。
許多古文明消失了,許多歷史被刻意抹去了;可是沒有人會丟了那迷人「酵母菌」的秘密。它一開始即以「天堂極品」(The Heavenly)、好之再好(The Bentiful and Good)的稱呼登場…六千年來酒類凡幾,講風味、算年份、拼釀製技術…人類在味蕾上的創新,根本不需要分市場或共產、帝制或民主、宗教或非宗教。凡人,皆如此!皆是酒下的服從者。
至於我的終生愛人巧先生「巧克力」,張安平並未在他的書籍「鐘擺上的味蕾」敘述;由於它與我之間的情緣太深,必須在此特別補充。
巧克力的發現上溯馬雅文化,全面發展於西班牙巴洛克時代。當時一場西班牙公主盛宴上,「端上來的巧克力,每一個瓷杯皆鑲飾黃金,有冰的巧克力,有熱的巧克力,另一種加上了牛奶和蛋。配著小餅乾、小麵包,一起嚐食…當然也有人習慣性的加入胡椒(註:嚇人!)及香料…」
十七世紀,製作味蕾良好的巧克力,尚是一項高度機密。托斯卡尼大公爵雷迪一生握有數種「香草巧克力」配方的秘密,他自西班牙帶回相關的配方後,拒絕告訴任何人。他家中的盛宴提供充滿香氣(紫羅蘭花、茉莉花、甚至產於喜馬拉雅山的麝香…)巧克力;當時佛羅倫斯的朋友形容其香料巧克力,只要一公克,即可使幾百萬平方呎的空氣,佈滿香味。 「人醉其間,頌讚迴響…神祇萬歲…」
大公爵雷迪這一生必然是幸福的。他擁有幸福的配方,依心情喜好更換其味道。不需要村上春樹這些叨叨絮絮的悲涼語句,他死前先嚐飲了一杯「偉大的巧克力」,然後嘴角上揚,欣然中,斷了氣。
好在大公爵生前雖獨攬死後尚大方,遺囑把秘方給了博物學家Vallisnieri…從此巧克力征服佛羅倫斯,關於巧克力的各種頌讚詠嘆調,開始流傳於地中海。
我的巧克力愛「人」不只關乎貪食,還有著高度的醫學理論基礎。
史塔普博士(1632-72)雖然只活了四十年,但他被稱之「巧克力藝術大師」,也因巧克力在英國精神醫療史上擁有一席之地。史塔普頌讚巧克力可以治療 「突發性的歇斯底里、憂鬱症、情慾挫折、…嚴重發麻的現象…」,他的論文使巧克力在倫敦城內長期奇貨可居;巧克力是愛情、是催情、也是治療情傷、憂鬱、歇斯底里、挫折的最佳良方。
記憶所及我和巧克力的淵源來自與「陌生」母親的邂逅;當時台灣洋貨奇貨可居,媽媽有位好朋友在中山北路美軍顧問團上班。母親的好友總是為她購買「M&M」巧克力…寄給台中未謀面的女兒。每回包裹打開,五顏六色,含嘴中,溫潤如陽光,暖暖細細,興奮愉悅之情油然而生。母親不在身邊,她的巧克力就是我最完美的母愛…
當時從小被外婆養大的我,口頭禪即是「我的媽媽是巧克力,我的爸爸是可口可樂」,「他們不像其他的父母會打罵嘮叨小孩,他們永遠只給我愛和信心」。
後來我長大,進入複雜的成人世界,很長一段時間幫助我度過「痛苦」「傷心」的方法,即是當晚入睡前吃一片巧克力;太氣了就愈吃愈多,一晚吃掉一整盒;氣罷了,睡覺!明天朝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其實我們人生中,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時間中的一個停頓,一切意義只在發生的那當下。但人的記憶、自尊心、怨怒…把它拉長了。
在世間找一個你鍾愛的食物,追尋它的歷史,跟著它的足跡去旅行;了解它,深情地愛著它。味蕾的世界只有肥與不肥的抉擇,沒有背叛、沒有虛假,它是歷史、它是家族記憶、它是愛的代號、它是朋友、它是永遠最好的伴侶,而且可以陪妳到死。
擱下無病呻吟的短句,享受當下的食物嘉年華。
今夜我將再度擁抱巧克力。古典食法:液體、熱食、暖烘烘、置鑲金的麥森瓷碗杯。我不是公主,但今夜我也是公主。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