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夏的氣味】◎ 張曼娟

【真夏的氣味】◎ 張曼娟
　
愛用精油的朋友常在臉書上分享各款精油的功能與運用方式，那一天，他提到了茉莉，說是採下茉莉花放在窗臺上，茉莉的顏色會由純白轉為淺紫，最後變成深紫色，而後凋萎。瞬間，我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鉛筆盒裡塞滿茉莉，成為香氛寶盒，珍貴的開啟，嗅聞屬於茉莉花獨特的清鮮香氣。我的鉛筆、橡皮擦與塑膠尺，都有久久不散的茉莉香。那時，總是離暑假很近了，心情有著小小煙火般的快樂和騷動，總覺得這個暑假一定要有些不同；要做些大人才會做的事；要到遠方去流浪冒險，帶著一隻水壺和我的鉛筆盒，立刻就可以出發。
　
除了茉莉，當然也有其他的夏日香氣，像是夜來香或是七里香。夜來香的氣味對我來說太過濃郁，像是豔麗盛妝的美女，出現在一場野宴中，有些突兀，於是噴嚏個不停。至於七里香，則是潮濕的氣味。小時候我雖然穿著裙子，仍然跟著一群男孩到處奔跑，尤其領頭的那個哥哥，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夏天的晚上，玩著鬼抓人的遊戲，我和領頭哥哥躲在一起，當我們屏息不說話的時候，我問：「好香喔，這是什麼花？」「噓！七里香啦。」領頭哥哥回答，而後，我們洩露了行蹤，慌忙逃離，我邁開大步逃⋯⋯命，兩條辮子高高飛起來，卻依然重重摔了一跤，領頭哥哥跑回我身邊探看的時候，一直忍住的眼淚忽然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而，空氣裡都是七里香的氣味，與我的眼淚混在一起，潮濕的。
　
當我的膝蓋結了痂，走路不再一拐一拐的，巷子裡便瀰漫著粽葉的香氣，端午節即將到來了。年輕時的母親對於世界有著極大的熱情，喜歡節日，喜歡一切應景的熱鬧，然而，她從沒包過粽子。粽子約莫都是媽媽教給女兒的傳承手藝，我的母親來到臺灣只是13歲的小難民，沒人教過這手藝，她一輩子都不會。可是，母親卻到中藥店買回香料，用裁製衣服的碎布頭幫我們這些孩子做香包，不只是自己家的孩子，還有左鄰右舍的孩子。如果今年我選了金魚香包，那麼明年可能就會有一個白兔香包，我喜歡把香包掛在胸前，嗅聞那股混合著草藥的香氣，乾燥的、溫和的、心平氣和的，好像護身符，讓我可以平安無恙地度過這個夏天。
　
端午節又叫端陽節，真正的夏天到了。晾好的冬被有著陽光的氣味，拍去上面的灰塵可以收進櫃子裡了，我們需要的是風扇和冷氣。冰過的西瓜切開來會有果肉成熟的淨甜氣味；盛裝在籃子裡的玉荷包噴發著誘人的果香；鹹肉粽和豆沙粽隔著粽葉也能嗅聞出來；掛在紅色木門上的綠色菖蒲艾草只有一點似有若無的草香。這一切的一切，就是在我生命中無法消散的，真夏的氣味。
　
　
▍摘錄自《小日子》 Jul. 2016 No.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