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風:我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愁的花

2020033115:39


@ 張曉風:我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愁的花

張曉風,生於1941年,著名散文家。畢業於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陽明醫學院教授。

其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紅手帕》、《春之懷古》、《地毯的那一端》、《愁鄉石》、《我喜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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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筆記(節選)

張曉風

我喜歡那些美得紮實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愁的花,特別是開在春天的,花瓣兒菲薄菲薄,眼看著便要薄得沒有了的花,像桃花、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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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顏色和線條總還比較“實”,花的香味卻是一種介乎“虛”“實”之間的存在。有種花,像夜來香,香得又野又蠻,的確是“花香欲破禪”的那種香法,含笑和白蘭的香是葷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簡直是一塊明礬,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乾淨澄澈。

.圖像裡可能有樹、植物、天空、戶外、大自然和水

梔子花和木本株蘭的香總是在日暖風和的時候才香得出來,所以也特別讓人著急,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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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乾地攀在橫交叉的結構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江邊一樹垂垂發”、“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裡面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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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花是詩,由於矮,像是剛從土裡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豔的、凝聚的、集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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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蘿、茶靡、紫藤、蔦蘿,乃至牽牛花和絲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種走到哪裡就開到哪裡的渾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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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像裡可能有花、植物、戶外和大自然

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之後回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撒在花架上的,嘩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的淌在坡地上的,乃至於調皮刁鑽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複活了似的……它們都各有其風格,真的,絲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牽牛花有它自己的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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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什麼花可以稱之為舞台劇的,大概就是曇花了吧。它是一種徹底的時間藝術,在絲帷的開闔間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鐘都在“動”,它簡直嚴格地遵守著古典戲劇的“三一律”——“一時”、“一地”、“一事”,使我感動的不是那一夕之間偶然白起來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來的細蕊,而是那幾乎聽得見的砰然有聲的拆展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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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花的顏色天生的好,是極鮮潤的潑墨畫,水生花總是使人驚訝,彷彿好得有點不合常理。大地上有花已經夠好了,山谷裡有花已經夠好了,居然水裡也冒出花來,簡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著了邪似的在那裡。

.圖像裡可能有花、植物、戶外和大自然

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蓮也好,水仙也好,白得令人手腳無措的馬蹄蓮也好,還有一種紫簌簌的漲成滿滿一串子的似乎叫做布袋蓮的也好,都有一種奇怪的特色:它們不管開它幾里地,看起來每朵卻都是清寂落寞的,那種伶伶然的彷彿獨立於時間空間之外的悠遠,水生花大概是一闋屬於婉約派的小詞吧,在管弦觸水之際,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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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水生花,連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蘆葦,都美得令人發愁,一部詩經是從一條莕菜參差水鳥合唱的水湄開始的——不能想了,那樣幹乾淨淨的河,那樣幹乾淨淨的水,那樣幹乾淨淨的草,那樣幹乾淨淨的古典的愛情一一不能想了,想了讓人有一種身為舊王族被放逐後的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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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花,是只在語文裡出現,而在教科書裡卻不成其為花,像雪花、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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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花都仰面而開,唯獨雪花俯首而開,所有的花都在泥土深處結胎,雪花卻在天空的高處成孕。雪花以雲為泥,以風為枝椏,只開一次,飄過萬里寒冷,單檔地要落在一個趕路人溫暖的衣領上,或是一個眺望者朦亮的窗紙上,只在六瓣的秩序裡,美那麼一剎,然後,回歸為半滴水,回歸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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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夢想的花,是那種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聲喊醒的梔子,或是走過郊野時鬧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節逼得雨中行人連魂夢都走投無路的杏花,那些各式各流的日本花道納不進去的,市價標不出來的,不肯許身就範於園藝雜誌的那一種未經世故的花。讓大地是眾水浩淼中浮出來的一項意外,讓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揚起來的一聲歡呼!

張曉風《步下紅毯之後》

...圖像裡可能有花、戶外和大自然

來源|每日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