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兩百里地的雲和月

2014050922:41







兩百里地的雲和月

到了晚年,爸爸癡了,憨了。他什麼都忘了。
他總是問我:
「女兒啊,我是民國哪一年到台灣來的?我是怎麼來的?」

⋯⋯

但是,他卻從來不忘記責備自己,
在民國37年初沒有回老家。
他總是呆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民國37年初,我到了濟南,
離老家聊城就只有二百里地,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進去看看哪?」

在抗日戰爭外地流亡十年一直沒回過家的爸爸,
為什麼來到聊城門口的濟南沒見到父母呢?

從小到大我聽爸爸一再的解釋,
所得到的答案是抗戰勝利不久,
聊城就被共軍包圍了,
雙方經過一年多的浴血奮戰,
聊城才被共軍解放,開始清算地主、霸占土地,
所以曾去四川念書被列為「重慶分子」的爸爸,
若返鄉會帶給他父母更多的災難。

正在他猶豫不決時,
傳來膠濟鐵路即將被共軍攔腰切斷的消息,
再拖延他將回不了青島──那兒有他的工作,
還有他熱戀中的我媽媽。
因此他一步一回頭地跳上了回青島的火車,
以為改天再來看他父母。

誰知道,誰知道,這一錯過,竟成永別。

他隨後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從此沒再見過父母一面,
造成他一生椎心的痛。

這是我所知道的原因。
但三年前,
我把爸爸山東聊城老家裡唯一活著的親人,
我的姑姑,接來台灣後,
才知道故事還有另外的版本。

姑姑說,爸爸當年沒見到父母家人,
還有一個我們從來不知道的因素,
是爸爸不知如何處理、
如何面對一個他並不愛的鄉下元配劉金娥。

爸爸是兩代單傳的獨子,
所以在十四歲時,
父母就作主替他娶了年紀比他大好多又不識字的妻子劉金娥。
父親並不想接受這樣的安排,
但溫順的他只有藉求學念書之故,
一直在外地住宿來逃避劉金娥。
抗日戰爭爆發,爸爸流亡大江南北,沒機會再回家了。

勝利後,因為聊城被共軍包圍,
爸爸有家歸不得,就滯留在青島女中教書,
在那兒他認識了在教務處工作的一位新女性,我的媽媽。
他們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談詩、論詞,
因為年齡相近、興趣相投,兩人的感情迅速發展成熟。

所以爸爸在民國37年兼程由青島趕去濟南,
打算回鄉稟告父母,他想和我的母親結婚的打算。
誰知才到濟南,有位堂兄專程從聊城送口信來,
說家裡的田產、糊口的工具全部被共產黨充公,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老人家完全沒把握,
想把媳婦劉金娥送到濟南,
請爸爸趁天下尚未大亂時,
把她帶在身邊,
這樣才算對已經守了多年活寡的劉金娥有個交代。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爸爸的預料,
本性溫和善良但有些懦弱又怕麻煩的爸爸,
不敢違背父母旨意,又不願接納劉金娥,
在倉促間選擇踏上回青島的火車,
以為先拖延一下,再慢慢考慮劉金娥的問題。

誰都沒想到,
他這個在兵荒馬亂、煙塵瀰漫的情況下做的決定,
造成大家終生的遺憾。

爸爸離開家鄉後不到兩年,
姑姑就嫁作人婦離開自己的娘家,
娘家父母只有靠劉金娥來伺候、照顧了。

在共產制度下,
爺爺、奶奶與劉金娥都住在人民公社裡,
1964年,爺爺因嚴重胃出血,
嚥不下公家配給的雜糧,
在食堂裡工作的劉金娥就偷一大瓢給高幹吃的白米飯,
用報紙包著放在懷裡,
趁午休時跑兩里路回家孝敬爺爺。
她這一跑就是五年,
直到1969年爺爺去世為止。
爺爺沒見著幾代單傳的獨子,死時不能瞑目。

七○年代大陸土改失敗,
再加上長年的旱災,農村裡簡直沒東西吃了。
姑姑因為有台灣關係,身分不好,
又連生了五個女娃兒,遭夫家嫌棄,
把她給休了以劃清界線。
過年時,她帶著五個孩子回娘家。
劉金娥看到一群小蝗蟲來,
嚇得她趕快把為奶奶做的幾個白麵饅頭,
裝到布袋裡,高高升起,掛在屋梁上,
讓姑姑那群小孩,誰都拿不到,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劉金娥把我們的奶奶視為她的親娘,
永遠擺在第一順位。

1979年奶奶嚥氣前,一直相信她的獨子還活著,
千叮嚀萬囑咐,
要劉金娥一定得守在蔡家等我爸爸回來。
其實不需要奶奶叮囑,
在蔡家已經四十五年的劉金娥,
壓根兒就沒打算再邁出蔡家大門一步。

爺爺、奶奶都死了後,
劉金娥因為沒有一兒半女,
晚年就更淒涼,跟著一個侄子,過起寄人籬下的日子。

後來爸爸雖然暗地裡經常寄錢給她,
以彌補多年對她的虧欠。
但姑姑說,寄去的錢劉金娥無權支配,
都被侄子拿去蓋房子、娶媳婦用了。
所以晚年劉金娥的日子過得非常拮据,
她去世前把唯一一件像樣的棉襖送給姑姑。

姑姑在袖口裡發現有個暗袋,
裡面放著劉金娥一生最後的一點私房錢,
才不過數百人民幣,但她瞞著身邊的人,
把這最後一點心意,
留給夫家唯一的親人,我們的姑姑。

「這對我們蔡家貢獻最大的女人,
就這樣默默結束了她的一生!」

姑姑給我看一張照片,
是我們以前的祖墳靈地。
我看到零散的土丘在一片麥田裡,
其中一個在爺爺、奶奶墳腳下比較新的小丘,
有泥土做的小墓碑,
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劉金娥」三個字,
好像訴說著她那無依無靠、孤孤單單的一生。

對我而言,劉金娥本是個陌生的女人,
但聽完姑姑的描述,我默坐一旁,
說不出話來,任眼淚流了再流,
任內心一再地呼喚:「大娘啊!大娘啊!」

不知道坐在一旁的爸爸,
有沒有聽懂姑姑的故事?

只見他呆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民國37年,我去了濟南,
離老家聊城就只有兩百里地,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進去看看哪?」

本文作者/蔡素清口述、蔡怡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