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如此多情》陳文茜專欄
世界小的像一條街上拍攝的電影，我們在街道的尾巴再度相遇，彼此點個頭；所有曾經的甜蜜、炙熱、離別、傷痛往事，好似只停留於街頭的另一端。省略了問候，省略了一時說不出口百般複雜的內心滋味，也許歡樂從來只是街道上的一棟房子，我們走進了，經過了，盛宴已經結束。
我們都不曾忘記，但也勿需再提起。回憶，只是一條街上的佈景，全拍完了。
故事早已結束，我們曾經是主角，如今我們已是觀眾。
離席；且帶著甜美的回憶離席。
如何帶著甜蜜回憶離席？完全「忘了離別之傷」嗎？
怎麼回憶一件事，當然不是人可以完全決定的，但它的確可以練習。
回憶不是超市貨物架，也不是圖書館；你想選擇回憶時，才將之取下，不想回憶的，永束高閣。
回憶是人類腦部的奇妙組合，腦汁絞在一塊兒，在時間軸上它明明已經消失，却常出其不意，佔據妳的情感。「回憶」看似人們器官腦部反應的一部分，却往往主導了生命感受的主軸。
於是我們都只是腦部指揮棒下回憶的演奏者。
除非你得了失智症。
人生往事在每個人性格深處都會留下痕跡；它可以是喜悅的音符，也可以永久改變你的性格。往往某些刻骨銘心的挫折，使你不再信賴、使你喪失純真，於是你的人格中充滿了怨、恨、怒及負面嫉妒。
紅塵往事在「出家」得道者眼中雖然只是一縷輕煙；但在多數的人心中，它却是一個永不消逝的黑洞。
而從黑洞的傷處爬出來，並不容易，而且從此你已不再是你。
我的美麗母親終其一生即是一個無法從「黑洞」爬出來的人。她今年已經八十三歲，恐懼死亡，怨懟過往。對她而言，回憶，是一首悲愴交響曲。
八十歲時，母親決定受洗，希望聖經及上帝能帶給她平靜；受洗時教會教友們為她拍了張照片，她的臉龐百般痛楚，嘴開得很大，像一幅「吶喊」的畫作。我看了極為震撼，問自己，那個生育妳的母親，靈魂裡為何承載了那麼多痛苦？
那個張口的吶喊，像個身陷火災中，呼叫救火員的無助者。
一次夜裡我和母親深談，「妳的兄弟姊妹對妳的記憶皆是家中性情最善良且慷慨體貼的人，為什麼妳如此痛苦？什麼改變了妳？」母親不語。
第二天，她以筆寫下，慎重地告訴我：「自小我相信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出身富裕仕紳家庭，長得漂亮，父母師長疼愛。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功課始終名列前茅…我沒有料到自己的婚姻會失敗地如此徹底…我以為我的孩子(兒子)一定是功課最優秀的…」「我希望遺忘過去，但這些事永久改變了我…」；在長長的人生回顧文中，母親最終寫著：「因為挫折，我改變了性格，忽略了妳，也傷害了妳…對妳，我極度地愧疚，它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我回了母親一封信，提到她曾「風光一時」却因政治理想入獄的父親；提到她始終以歌聲或幽默面對人生坎坷的母親；提到她同一個時代貧窮的台灣人身影；提到她後來進入職場上人人稱羨的成功；以及婚姻失敗後一生相守，那位對她不離不棄的情人。我反問母親一句話：「為什麼在妳的回憶中，選擇的不是快樂的片段，而是痛苦的回憶？」
我的母親當然不是惟一。我們不全然可以主導回憶，但仍可以做一些主動的選擇。
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回顧片」的導演和剪接。未來的人生妳預期不了，過往的日子妳却可以自我編排詮釋；妳可以把回憶像美麗的珍珠串起來；或者把它當成石頭，不斷地扔擲自己直到遍體鱗傷。
沒有一個人會一生一帆風順，所以選擇「回憶」的能力，註定了那個生命最終是快樂還是悲傷的詩篇。
事實上幾千年來，面對如何處理「回憶」，人類從來沒有太多的進步。
這不只是精神醫學不夠發達的問題，不只是市面上沒有一種叫做「忘憂草」的食物，或者我們的科技尚未能在腦袋裡植入晶片，遇見一樁傷心往事、或一個令妳痛苦的人，直接按鍵「刪除」。
人在面對「回憶選擇」這樁事上，少了一種哲學智慧。多半時刻，皈依宗教，訓練無我；交給上帝，相信祂的力量終將帶你走出死蔭幽谷。然而往往當聖詩的頌讚離妳而去，那平靜的幸福片刻又消失了。苦痛的回憶，挫折的黑影，碎了滿片的心，佈滿腦海…
沒有人希望自己走到這一步，但能堅守「防線」的人却不多。
人多數得走到死亡之前，才突然意會：原來生命一直有如此多樣茂盛的風景，遺憾自己也悔悟為何花那麼多力氣糾纏於痛苦的事上。
「死亡」所以帶給人無比的智慧，因為所有宗教教義教導的「無我」，人活著時往往辦不到，只能想辦法修煉，或許達到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當死亡真正快降臨時，「無我」真的降臨了，智慧頓然而生，但只那麼瞬間，人終於做到放下了一切；却已太遲。
因此如何剪輯快樂回憶其實不難；只要牢牢記住並經常提醒自己：「生命有限」這四個字。
我曾經想，現代有各種類型的設計床墊，有沒有一個床墊比較像「棺材」，讓人們每天入睡前練習死亡，然後思考：我今天憤怒的事還值得嗎？
或者每年生日不要辦什麼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大壽，而是舉行倒數慶祝「告別式」。
例如假設平均壽命七十五歲，妳今年滿四十，這場生日Party就改成「倒數三十五」，然後「35、34、33…」全場高喊至「1」，愉快迎接妳剩下的第三十五年第一天。
以上這些如果對你們皆太瘋狂，那麼至少每日養成書寫「感恩快樂」事蹟的習慣，帶著微笑書寫，頂好再加點插圖，或者配上照片；沮喪時重翻，快樂時加計。從此這是一本資產豐厚的快樂存摺，裡頭填滿了快樂的回憶。
「活愈久，領愈多」。
我有七個快樂存摺的建議：
（一）你必得練習和死亡對話，正如和日月星辰對話；你才會頓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時間之貴、死亡之近。
（二）記得人生兩條路，一條用來惜福，一條用來遺憾。你給了回憶意境，那麽生命才能給你風景。你風聲鶴唳看過去，生活也就只好四面楚歌。
（三）生命未必是一部故事結構完整的大片：多半的人生都只是一連串孤立又零碎的片刻串連；但妳可以靠著回憶和幻想，讓許多意義浮現了。走錯了路，回頭就好；愛錯了人，輕笑自己一聲，放手。許多事情只是一段路而已，不要把悔恨弄的比經過還長。把自己的人生之片，當部好看的喜劇大片來拍；妳是導演，妳也是編劇，妳更是Leading Actress（女主角）。
（四）若想要保住某件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太在意結果，過於執著反而容易毀滅；我的母親是最好的例子。學會微笑對待一切，特別是你心愛而失去的事物。那樣，它們在你心中以甜蜜的方式生存的機會反而會多一些、長一點。這大概是關於我們如何面對回憶最大的秘密。
（五）寬容生命曾經對你的冒犯。你的生命，不是為傷害你的人事而活。原諒他們，為愛妳而不是傷害妳的人而活。
（六）訓練你的眼睛只對美好的事物睜開，只是向最美的生命記憶深處回眸。
（七）度不過傷痛的過去，那麼把燈關上，你會發現連背影都不會存在；何況過去。
我們總以為人生很漫長，會遠得連盡頭也看不見，沒想匆匆一過，人生再也不能逆轉。許多當下，我們以為時間很重，其實，它如一片雲，一旦飄過，再也不會回來。所以人生最浪費的事，叫：怨懟及悔恨。
記住回憶不該是被動的態度，人可以選擇性的回憶，也可以選擇性地淡忘。其中幾個關鍵心態，知道挫折是必然，不要讓挫折中的沮喪、羞恥感成為恆長的記憶；把它當成長跑選手路途上的欄杆，跨過了是順利，跌倒了叫經常。之間如果有人對妳伸出手，或者倒下後無什麼殘疾大傷，望著天空、陽光、白雲…你仍享受著陽光的照耀，白雲向你打招呼，它會出現，也會離開，跑不到終點，又如何？
記住摔下去時，仰天俯望的風景，遺忘暫時失敗的痛楚。雖然兩者都會隨時間消逝，但前者給你愉快，後者為你帶來痛苦。挑選好的，記下來，成為快樂種子。
寫稿時，在我面前有一座未曾開發的青山「紗帽山」。當年蔣介石相信這是一座庇蔭他安全的小山，下令不得開發，由於其形如官帽，故取名「紗帽山」。上回颱風，倒了十分之一左右的老樹，有一部分土石崩塌，市政府在塌陷處置放了一塊「醜陋的帆布」。
那是視野的左方，但我選擇將書桌轉了一個方向避開它。如此，青山依舊翠綠，若干風吹後的枯枝使老樹之形更具古韻之味。樹間多出的空隙，這麼多年來第一回使我可以在窗前看見一名腳踏車騎士，著紅色運動衣，慢動作騎行經過。災難後的一座山，突然顯得沒那麼孤獨。
這本是繪畫者及攝影師的能力，取景，避開雜亂的景物；人生處理「回憶」這件事，何嘗不該如此？讓回憶如此多情，如詩句、如畫冊，一天又一天給每個美好經歷的片段，一個又一個深吻，成為你的快樂存摺回憶。
目前我離平均壽命只剩倒數17年半；我得加快自己的快樂存摺，不枉此生。
Go!Go!G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