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來,泡茶招待】◎張曼娟

2016111809:04


【如果你來,泡茶招待】◎張曼娟
 圖像裡可能有飲料
與那個朋友十年沒見面了,上次見面時,我們都還年輕,在她的大稻埕工作室裡,我張大眼睛,看著她的纖細手指,揣想著她如何摶捏出那些奇麗的人物和圖騰。然後,一個轉身,我們開始四處飄泊,各自經歷。再然後,我又坐在她的面前,看著她,孩子臉的中年人,一點都顯不出年齡。大稻埕沒什麼改變,仍是陌生的,下雨前的陰冷天氣,我隨著她走上窄窄的樓梯。她已經準備了糕點,茶几上一株含苞的粉色玫瑰,正是我一直憧憬卻永遠無法俱備的藝術家的美感生活。放上精緻的杯子與碟子,她端出一壺熱茶:「怕妳不能喝咖啡,就喝茶吧。」沒錯,我確實不能喝咖啡,立即感受到一種體貼的溫情,彷彿已貯藏十年,此刻開封,醇香四溢。 
 
茶的感覺,其實很像朋友,不會造成太大的刺激,卻能引起興致。  ⋯⋯
 
我最初對於茶的印象,是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童年的鐵軌,濕暗的山洞,長長的鳴笛。座位旁掛著兩只玻璃茶杯,裡頭裝著乾燥的茶葉,觀光號小姐提著大熱水壺緩緩走過來,熟巧的一手掀起杯蓋,另一只手上壺嘴一傾,熱騰騰的滾水便像噴泉似的直直注入杯裡,一滴也不外濺。浸蒸在熱水中的茶葉滾動著、掙扎著,片片舒展開來。小孩子的我們隨身攜帶水壺,並不喝這些茶,可是,那儀式讓我著迷。
 
最後一次看見這樣精彩絕倫的表演,是在大學畢業旅行的阿里山小火車上,五秒鐘的一場演出,我和同學們全部激動起來,大聲的鼓掌叫好。那樣震耳欲聾的歡呼裡,有著青春時期對於一切新奇趣致的讚歎,並不知道將成為絕響。 
 
第一次我失眠,為的不是愛戀,而是茶。
 
住在以茶聞名的貓空山腳下,朋友來訪總是順口一句:「上山喝茶去吧。」一小杯一小杯鐵觀音,剛剛沖泡出來,濃濃的甘香,金黃色的茶湯,不小心喝多了,那個晚上怎麼都睡不著。後來和朋友聊起,他說他也沒睡好,早知道應該通個電話約一約,我問他約到哪兒去?他說,上山喝茶啊。原來,茶也能成癮。
 
我喝過最特別的茶是在杭州,都說龍井好,關於龍井的傳說也特別,必然是清清秀秀的十六、七歲小姑娘採擷最幼嫩的葉片,才能得天地間鍾靈之氣。不夠清秀的連採茶也不行,就喝茶吧。龍井葉片是細長的,泡在熱水裡都豎立起來,像許多小小的風帆。茶湯的顏色淡一點也混一些,喝進嘴裡,竟然有著雞湯的味覺。 
   
從小我不愛喝紅茶,因為茶湯的顏色太深黝,味道也澀。直到唸碩士班那年,到一位老教授家裡上課,老師鶴髮童顏,是清末的留學生,當年據說由書僮陪著出洋的。他的家裡全是高大的書櫃,擺滿了書。老師很有些歐洲紳士風,有時一邊上課一邊啜飲白蘭地,他認為文學創作的價值很高,必須先有創作,才能有研究。在那之前,受到系裡某些老師的扼抑,寫作的衝動宛如原罪,我只能盡量躲藏,不敢恣情任意。我安靜地聆聽著他對於文學的崇高信仰,並在他的信仰裡獲得安慰。老師的女兒總是為我們準備點心,並沖泡一壺紅茶,那是我第一次聞到立頓紅茶的甜香氣味,看見那樣美麗的紅色茶湯。我常常搶著斟茶給同學們喝,為的是反覆嗅聞它的氣味,我慢慢嚥下茶湯,感覺一點不苦澀的厚醇。我在書堆之中、茶香氣味裡,漸漸肯定了自己的創作,是一件有價值的事。 
  
和我不熟的人,會說:「我煮咖啡給妳喝吧,手藝很棒喔。」我只能苦笑。和我相熟的人,便會說:「如果你來,泡茶招待。」我立時有了雀躍的心情,開始想像一次美好的歡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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